有朋友问过我，我一个男的，为什么这么推崇盖尔·加朵版的《神奇女侠》，是不是喜欢大长腿。这……我说不是估计也没人信，是就是吧。但其实我对两部《神奇女侠》都抱有很大的好感，主要是因为，这是一个不太一样的女性超级英雄。超级英雄故事通常和现实里的人都有些距离感，毕竟谁也没在真实生活里见过不老不死、肉身扛子弹的神仙，大家一般都把这类故事当作逃避俗世的梦幻桃源。《神奇女侠》两部电影，却给超级英雄注入了充沛的感情。从《神奇女侠》到《神奇女侠1984》，神奇女侠戴安娜的情感始终是流动的、丰富的，呈现出多样性和不确定性。有时候我不知道她在影片中下一步会做什么，就让人更感兴趣。对人类世界的好奇与迷茫，对真实自我的探究，对爱情的期盼和对人性的探索，把一个超现实的角色，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。情节的合理设定以及细节的累积，也决定了她不是一个单薄的、缺乏个人情感的“救世主”。我看到的不是一个超级英雄，是一个女性的成长。甚至我在神奇女侠身上看到的都不仅仅是一个女性，她有着跨越性别的魅力，兼具力量和柔和，甩脱了所有你能用性别去打的标签。就好像她穿着总共也没多少布料的衣服，但你不会因此就带上什么不合适的眼光。一个无法标签化的人，往往是最有吸引力的人，一个无法用一两句话去概括的故事，也是最好看的故事。虽然这种“去标签化”，身为戴安娜同事的芭芭拉并不懂。她以为戴安娜受欢迎，是因为戴安娜胸大腰细腿还长，可以放心大胆地穿凸显线条的衣服。她以为戴安娜活得自在，是因为她轻而易举就能得到他人的关注，由此才得到了源源不断的自信心。她以为戴安娜身上的女性魅力，是高跟鞋，是衬衣解开两个扣，是不戴眼镜、头发精心打理、说话声音洪亮不打哆嗦。戴安娜美丽，戴安娜强大，戴安娜举手投足都自然而随意，戴安娜活得轻松而自我。所以她许下心愿，“to be like Diana”。从芭芭拉的角度去看，有这种心愿很正常。她深夜下班回家被路边喝醉酒的猥琐大叔骚扰，戴安娜一拳就把这个男人打飞十米远。她在博物馆被同事当空气，喜欢的男神把她看成个笑话，这些人面对戴安娜的时候就笑意盈盈无比热忱。芭芭拉的困惑也是很多女性的困惑。她们不明白，为什么男人骚扰她们没有人管，她们反击回去却要接受周围目光的审视。她们不明白，为什么她们不主动伤害别人、与人为善、待人真诚，却得不到同样的善意反馈。她们不明白，为什么这个世界天天宣扬心灵美才是真的美，最受男人青睐的女人却往往都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大美女。这构成了芭芭拉蜕变为“豹女”的动力，她觉得被异性围绕是一种快乐，被夸赞被欣赏是一种满足。她追求可以暴打男人的力量，追求万众瞩目，追求短暂而疯狂的解脱，越能和从前的自己划清界限，心里就越爽快。但这也变成了豹女身上悲剧的根源：她始终没弄明白，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。她从一开始对戴安娜的绝对崇拜，到后来因爱生恨，和戴安娜针锋相对，不过就是因为，她发现“成为戴安娜”之后，她还是不快乐。为什么会不快乐？不够美吗？明明已经可以惊艳一台晚会的全场，能睡到自己想睡的人。不够厉害吗？明明已经可以把一个强壮的男人打得满地找牙。都已经够了。但却没有了自我。她不明白的是，戴安娜之所以活得那么自信那么洒脱，不是因为戴安娜受欢迎，恰恰是因为，戴安娜不在乎自己受不受欢迎。戴安娜的美丽，不是高跟鞋和紧身裙这种“女性元素”赋予的，她就算把自己包裹上“男性元素”她也一样有气质，她穿个破麻袋上街她一样能走得昂首挺胸。戴安娜的自信，也不是由拳头、力量和真言套索带来的，她的导师早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教会了她，人要追求真实的自己，哪怕得不了第一名。她对自我的认同并不随着周围的目光而动摇，她不追求踩着别人走上去的成功，也不追求被异性围绕。她只爱当初那个带她走进人类世界的史蒂夫，那个博爱、宽容、正直的史蒂夫。她只在乎她认为值得的事物，哪怕这意味着她会很痛苦。甚至她的爱情都不是摇尾乞怜式的爱情，而是两个人共同成长的情感关系，史蒂夫对世界的善意改变了她，她的纯粹和直白也影响了史蒂夫自己。“成为戴安娜”，是豹女芭芭拉给自己戴上的枷锁，也是一个巨大的谎言。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独特性，谁的魅力都不可能被复制，“成为戴安娜”，成为神奇女侠，就代表着你会失去自己。有一个你深爱的人，有一个你想守护的心愿，这才是人强大的根本。这是我在《神奇女侠1984》里看到的最打动人心的东西。很少有这样的超级英雄电影，聚焦的不是“英雄”而是“人”。很少有这样的超级英雄电影，主打的不是“英雄怎么拯救世界”而是“一个人如何拯救自己”。这可能就是女性导演的叙事优势，毕竟，在多数女性的价值体系里，都是先有的人，才有的世界，她们天然能看到个体的喜怒哀乐，重视情绪的输出与输入，重视感情对人的塑造和影响，她们寻求个体和世界共处的最佳方式。而在多数男性的价值体系里，是先有的世界才有的人，他们更重视世界的存亡，为了这个终极目标，个体的情感和心愿可以牺牲，情绪可以隐忍，英雄遗世而独立，一声不吭默默背负一切。在女性导演架构的世界观上，神奇女侠就成了一个独特的存在。她不宣扬碾压一切的力量，不宣扬黑白两立泾渭分明，不宣扬个人英雄主义，不宣扬绝对的性别特质。她也从不到处跑着树立自己的高大形象，教育别人，“你们都可以像我一样”。相反，她传达出的理念，反而是“你们都不必像我一样”。不是踩着五厘米的高跟鞋扭腰挺胯才叫美。不是男人抢着请你吃饭喝酒才叫有价值。不是一己之力拯救世界才叫厉害。不是非要牺牲自我才叫伟大。一切得到都有付出，光鲜背后自带成本，你不知道你的自我在哪儿，这些代价就一定会毁掉你。“人生一定不仅是梦幻觉与暗月光”，一个女性的出路，也一定不仅是“成为戴安娜”。临近圣诞节，很高兴能看到这样一个温和而有力量的故事，带着80年代的复古风，也带着一些对这个世界的另一种理解。就像是给这个动荡的一年做了一个温暖的注解：能真正改变一切的，不是力量也不是魅力，而是人心。用这个电影去迎接2020的结束，我很愿意。
